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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很多上海朋友狂吹周立波的清口如何如何精彩如何如何棒,春晚導演組也問我請周立波上春晚靠譜不靠譜,我聽著好像有點『東方黑(he),太陽落,中國出了個周立波』的感覺。開始沒大在意,後來一些學者也跟我大吹耳邊風,孔和尚是最他舅舅的尊重學者的,於是就上網聽了幾段,而且害怕聽一次感覺片面,特意分為飯前便後文東武西聽了好幾次,什麼三十年哪,大上海呀,我為財狂啊,然後又瀏覽了好多評論和各方面的反應,再復習了一番上海通俗文藝史,於是乃敢講幾句閑話。
第一句話要稱贊周立波本人確實是個很出色的演員,手眼身法步的基本功比較全面,扮相嗓音都很適合上海觀眾,腦子比較機敏,具有不少幽默細胞,讀書也算勤奮,跟得上時代潮流,節目裡還有很多知識普及的內容,而且一個人一演就是一百多分鍾,這樣的獨角戲高手在上海很多年未見了。餘秋雨說一百年也產生不了一個周立波,此話雖系明顯誇張,但由此卻可看出,餘秋雨起碼是對近三十年的上海文化有點小小的失望。
第二句話要說的是,如果以周立波為上海文化的傑出代表,那未免太貶低上海文化的成就和上海人民的智慧了。上海是全國人均文化水平最高的城市,不論大洋古還是封資修,其他三個直轄市合起來也未必超過上海。光數一數鋼琴揚琴小提琴的數量,就可以把北京嚇傻。上海文化的代表人物太多了,從『重量級』的視角來看,一個沈宏非,至少抵三個周立波吧?盡管有些人看不起餘秋雨,但一個餘秋雨,起碼抵五個周立波吧?那一個張愛玲,還有一個王安憶,又抵得上幾個餘秋雨呢?更不要說魯迅故居、一大會址、十裡洋場和那『裝不完、卸不盡的上海港』了吧。
第三句話,可能有人說周立波是民間文化,不能跟餘秋雨張愛玲亂比,我們要比的是小沈陽!孔和尚知道,這纔是上海朋友拼命鼓噪周立波的真實心理。由於多年來全國人民覺得上海人就知道精打細算,性格不夠開朗幽默,上海人聽在儂格耳朵裡,憋屈在阿拉心坎裡。這回忽然發現阿拉上海尼終於也有了一個幽默大師啦,於是奮然決起而飛,槍榆枋而不止。這就把本來還有幾分幽默的事情,搞得很不幽默了。孔和尚不明白,為啥非要跟小沈陽比呢?有誰鼓吹小沈陽是幽默大師了嗎?這種心理首先就把『大上海』的那個『大』字給引刀自宮了。人家沈陽人民可沒說過小沈陽是沈陽文化的代表啊,小沈陽他師父趙本山轟轟烈烈了這麼多年,也僅僅就敢代表個鐵嶺而已。上海文化優秀之處甚多,何必非要爭這麼一個笑星冠軍呢?
第四句話,如果真要比的話,那周立波恐怕處於明顯劣勢。不要說跟小沈陽比,東北一帶隨便找個二人轉的草臺班子,都可以做到走遍天下滿地知音。很多人以為二人轉就是低俗的說笑打鬧,不知道二人轉對演員的綜合素質具有最全面最嚴格的要求。二人轉演員首先是雜技演員,主要演員都要有幾樣身上的絕活,而你看周立波,一上臺就顯出腳步虛浮,腰胯無根,根本沒站過梅花樁踢過紫金冠,只是臺風很好,嚴謹認真而已,他的舞臺感是歌星級的,往高了說,已經達到了朱軍白岩松的水平,但跟郭靖郭達郭德綱還差著一個京滬特快的距離。其次二人轉演員都是藝術多面手,說學逗唱樣樣拿得起放得下,各地方言、各種地方戲、中外歌曲從早練到晚,而周立波模仿的三代領導人都不太像,模仿費玉清蔡琴等通俗歌星倒是比較像,但這是許多普通歌迷也能做到的。他號稱上海清口,實際上很多時候在講標准的普通話,這說明上海方言作為一種藝術語言的衰落——離開普通話就不那麼靈光了。在上海演出尚且如此,出了上海,首先南京和蘇州這兩關就過不去,至於揚州以北、杭州以南、武漢以西,就更是想都別想了。
第五句話,如果拋開那種比試心理,踏踏實實就做為一種地方特色的藝術形式來錘煉的話,那麼周立波的表演是大有前途的,也是上海人民所真正需要的。孔和尚不認為上海人天生缺乏幽默細胞——上海人本來也都是天南海北的外地人嘛——而是百年來上海在中國現代化進程中所擔負的沈重任務使得上海人難得輕松。毛澤東時代,東北三省曾經創造了全國三分之一的產值,東北人覺得很牛。而上海一個市,就創造了全國六分之一的產值,這是真刀真槍乾出來的,也是精打細算省出來的,所以,我從來不嘲笑上海發行過半兩的糧票。只要是毛澤東時代生活過的人,誰沒得過上海的好處呢?如今,上海人開始休閑了,捨得花380元去聽周立波而且捧周立波了,這就給了周立波一個百年難逢的契機。周立波表演的最大問題不在於基本功要多深和會學多少方言、會唱多少戲曲,而是敢不敢批判當下的黑暗現實。二人轉在北方到處受歡迎,其中確實有些低俗的因素,但還有一個關鍵因素是,二人轉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沒有什麼是二人轉演員所不敢諷刺不敢糟蹋的,這就給廣大觀眾提供了一個發泄憤怒的空間。而周立波迄今的節目主要還是一些不痛不癢的生活諷刺,特別是暗含著大力歌頌改革開放、歡喜贊嘆今非昔比的主旋律,政治立場基本正確,相當於一個上海市政府的『滑稽托兒』,或者說是『政府白相人』。這一方面不能使觀眾心服口服,另一方面也必然影響藝術構思和創造。把周立波的節目分解來細讀,幾乎沒有什麼獨創性的笑料和一針見血的包袱,都是連一些普通主持人也會的短信水平的幽默,讓人稍微一樂而已,心裡的感覺是『這位哥們還行』,給80分吧勉強,不給80分吧又不忍。其撞擊人心的效果,非但比不了東北的二人轉、京津的相聲大鼓,也比不了巴蜀的龍門陣和江南的評彈,聽那臺下的笑聲,多不夠爆,用錢鍾書的話說:跟著笑的居多。節目中普及一些知識當然也好,但是那種大路貨的知識很有可能隱含著錯誤。張口閉口不離市場經濟和股票房子,就跟上海高考作文題『金融風暴中的我』一樣,未免也太掉進錢眼裡了。如果周立波在『上海市人民政府允許的范圍內』適當增加針對主流文化、上海文化的批判色彩,哪怕敢於解說兩句『瓮破公如瓦,閘開甲落門』的典故,則必名垂當代中國藝術史矣。
孔和尚是東北人,這番話可能會讓上海朋友疑心有點不公正,那俺就引用一位上海市人民政府命名的文化大師之言來助陣吧。餘秋雨先生在《關於趙本山的表演》中高度稱贊趙本山是『當代傑出的喜劇表演藝術家』,並總結趙本山的藝術成就有四:宏觀的喜劇判斷能力,准確的角色心理塑造,成功的外部體態造型,靈動的舞臺行為節奏。餘秋雨談文化,好幾個人給他挑錯,但戲劇是餘秋雨的本行,他對趙本山的這番評價,可謂是高屋建瓴,洞若觀火。希望周立波不要滿足於當前的本地上座率,不要滿足於在滬語的一畝三分地獨步翩躚,更不要在乎上不上娘希皮的春晚。不論自己藝境的提昇還是今後帶徒授藝,倘能在餘秋雨所說的這四個方面潛心精進,那就真的是前途無量了。